開篇先拋個問題:
現在哪個城市最吸引人?
你可能會脱口而出:“深圳!”又或者隔壁的“廣州”。
有這個看法,很正常,因為這兩個城市長期佔據每年人口淨流入排行的前列,尤其近十幾年蓬勃的發展速度,讓廣深兩兄弟顯得愈加有吸引力。
但這次,你可能要失望了,因為最新的2021年數據,這兩個南方城市不再受寵愛,取而代之的是中部的武漢。
尋常處見功力,細微處見真章。
當年人口大遷徙的盛況還歷歷在目,百萬民工下南方彷彿只是昨天的事,但現實卻在悄無聲息地吿訴我們:
時代變了!
2021年,深圳廣州兩個城市的常住人口增量,分別是4.78萬人、7.03萬人,排名掉到20之外,作為人口超過千萬的城市,這點人口增量基本可以忽略不計,如果按照這種趨勢繼續往下演,廣深常住人口跟隨北上的負增長,並非天方夜譚。
截至2021年,北京常住人口已經連續6年淨流出,上海去年只增加1.07萬,比廣州、深圳還低很多,四個一線城市新增人口加起來還不如一個鄭州多。
但是,北京、上海是有意地控制人口,近幾年人口流入鋭減已不是什麼新鮮事,問題在於,廣州和深圳在人口控制上並沒有北上激進,兩個曾經的人口虹吸大户都突然失速,才讓人驚掉下巴。
和一線城市的“冷”相對應的,是二三線城市的“熱”。
如果説武漢有其自身的原因,因為2020年疫情而離開的武漢人,在2021年陸續返回,所以出現新增人口的井噴,屬特殊情況,不能作為常規案例。但撇開武漢,很多中西部城市依然霸榜,如成都、西安的新增人口超過20萬,南昌、長沙、鄭州、貴陽的新增人口超過10萬,前10大新增人口城市中,有7個是中西部城市,且都大幅領先曾經的兩大霸主-廣深。
在另外一個重要的人口流動指標--高校畢業生去向,二線城市的吸引力也毫不遜色,多個招聘平台數據顯示,成都、南京、天津、重慶、西安等二線城市備受2021和2022屆高校畢業生青睞,他們對這些二線城市的喜愛程度甚至超過廣州、深圳。
要知道,若論經濟發展水平,這些二三線城市和廣深相比,差距還很大,和北上更是難以望其項背,但正正就是這些你未必看得上眼的城市,最終在新增人口指標上跑贏四大一線,並將它們遠遠地甩在身後。
風水輪流轉,現在到一線城市望這些二線城市項背的時候了。
曾經,在一線城市追逐理想,實現階級躍升,是一代代年輕人的夢想,努力奮鬥、買房定居也曾經是時代最強音,但時過境遷,現在的年輕人,對於北上廣的熱度明顯不如上一代嚮往。而現在的中年人,逃離北上廣也不再只是稀稀疏疏,而是日漸增多。
“疫情下北京失業中年人舉家搬回成都”、“夫妻賣掉深圳小兩居回武漢買4套房”、“年輕人逃離一線城市”之類的報道層出不窮。
這似乎在預示着,某種正在中國大地上生根發芽的變局。
愛上一個地方,有很多理由,離開一個地方,其實也一樣。
不管你因何離開北上廣,但相信始終繞不開的,有高昂的房價、永遠追不上房價的薪酬、往上躍遷的困難,還有就是現實生活的考慮。
目前北上深住房均價已超過6萬每平,廣州的整體房價要低一些,但中心城區不少區域都去到5萬,對於一對年輕的普通夫婦來説,買房起步門檻基本要300萬以上,首付得湊個一百萬,即使出得起首付,每個月的房貸也不是小數目,過萬元是很常見的。
然而,北上廣深的平均工資也才1萬出頭,要是沒有深厚的家底或者超乎常人的賺錢能力,想要在這些地方買房安家,不是那麼簡單。
既然無法負擔,大可以租房住,這是常規的思維,但在十分強調“有片瓦遮頭”的中國社會,以及這些年“沒有房子就在丈母娘面前抬不起頭”的不斷被洗腦,很多中國人其實遠沒有常規思維這般看得開。從切身感受上講,不買房,總有種無法擺脱的隨風漂泊感,沒有歸屬,沒有寄託,更何況一線城市的房租其實也不便宜。
今年4月,北京每平米住宅租金均價高達115元/月,最低的廣州也在60元以上。簡單來算一筆賬,在北上廣深租個50平的小房子,每個月租金就得花3000-6000元,許多人工薪族至少要拿出三分之一的收入來交房租,再刨去吃飯、購物、交通等開支,每個月剩下的錢寥寥無幾。
最後的結局,不外乎辛苦一年打拼賺的錢,到頭來不過是給房子還房貸,但房子卻是房東的。在收入和支出性價比上,一線城市越來越顯得蒼白無力。
相對來説,二三線城市卻越顯得友好。
目前大多數二三線城市的商品房均價,在一萬出頭。在成都、鄭州、西安、南昌、長沙等二線省會城市,“上車”房總價在百萬上下。而收入水平上,不少大學畢業生也可以拿到6000-8000元/月不等,換言之,一線城市60%的薪酬,對應的是一線城市20%的房價,性價比如何,一目瞭然。
更現實的考慮,則是户口、福利、學位、醫療、養老。就拿學位來説,為了能讓孩子留在身邊上學,這是許多人選擇回到原來城市的重要原因。
七普數據顯示,我國有1.3-1.5億流動人口子女,約佔全國兒童數量的40%。而異地上學難是家長們心中的一根刺。由於難以在異地上學,有將近一半的流動人口子女成了留守兒童,他們只能待在老家,由年邁的爺爺奶奶或外公外婆照料,每年能見父母的時間屈指可數,這種親情的割裂極大地破壞了人的幸福感。
許多父母為了能讓孩子留在身邊,要麼想方設法在一線城市落户或咬咬牙買學區房,來爭取上公立學校的名額;要麼就送孩子上昂貴的私立學校,但很多時候私立學校的名額也不夠用,孩子只能返鄉就讀,成為留守兒童。
如果説咬咬牙能夠得着,還好説,但現在一線城市,很可能咬破牙根也未必夠得着。
異地上學究竟有多難?
不妨看看這組數據:2019年小升初階段,有13.7萬隨遷子女返鄉,這些返鄉兒童中近半來自北上廣深四個城市,這就意味着許多隨遷子女在一線城市讀完小學後,無法繼續升學,得回老家上初中。2020年,隨遷子女佔高考報名人數的比例僅僅只有2.39%,也就是説每100個高考生中,只有不到3個是隨遷子女。
努力工作是為了更好的生活,北上廣深經濟發展迅猛,外來人口不斷流入,這是增量時代最常見的風景線。儘管人口不斷增加,但大城市機會遍地,生活成本沒有很貴,房價也沒這麼貴,高中低人羣都能找到自己的棲身之地,只要肯努力,實現小康,甚至財富自由、階級躍遷,都不是夢。
但如今,一線城市的人口承載能力已接近天花板,房價和租金也漲到了驚人的水平,而政策上為解決人口過多引發的“大城市病”問題也在收緊落户、嚴控規模。現在,能在北京和上海落户的基本都是全球頂尖名校畢業生,深圳也在去年收緊了落户,廣州落户政策暫時沒變,但未來的人口增量空間也很小了。
按照規劃,北京、上海、廣州、深圳2035年常住人口分別控制在2300、2500、2000、1900萬人左右。2021年末,北上廣深的常住人口已經分別為2188.6、2489.43、1881.06、1768.16萬人。
也就是説,未來14年,一線城市每年的新增常住人口都將控制在10萬以內,增長空間已經非常小。而成都、杭州、武漢、長沙等二線城市未來每年還有20萬以上的人口增長空間,未來仍將大力推動外來人口流入。
核心一線城市,逐漸進入存量人口博弈時代。強大的資金、信息、技術等優勢始終吸引着全球精英與富豪前往,但在總人口有限的情況下,有人進去,就會有人被擠出,這是我們不得不面對的殘酷現實。
但並不是生活在一線城市就意味着幸福。生活是立體的,我們重視工作的同時,也重視健康、親情與生活品質。隨着一二線城市收入差距的縮小,生活在二線城市也許幸福感會更高。
在近6年的“中國最具幸福感城市”前十名中,北京和上海只在2016年出現過,之後就被其他城市擠下去了。深圳也只出現過一次,而且排名靠後,反而是一線城市中房價和生活成本較低的廣州多次上榜,但排名也不及成都、杭州等二線城市。
城市居民的幸福指數體現出大家對所在城市的認同感、歸屬感、安定感和滿足感,以及外界人羣的嚮往度和讚譽度。一個幸福感高的城市,一定是宜居宜業、生活質量高的地方。
一線城市高昂的生活成本、高不可攀的落户門檻,形成了強大的“擠出效應”,在殘酷的存量人口博弈時代,想留下來很難,想進去也很難。
逃離,不管是被迫還是自願,看似都是一種理性的選擇。
如果把時間放大到40年,你會看到一幅清晰的中國人口遷徙圖。
這張圖的方向,毫無疑問,只有一個,不管是從一望無垠的西北戈壁,還是從大雪紛飛的東三省,亦或是從風景秀麗的中西部,都指向了東南沿海,因為這是改革開放的熱土,是中國承接海外加工製造業最大的基地,是最有希望賺大錢的地方。
尤其是珠三角,得改革風氣之先,有地利人和的優勢,毗鄰香港,是最好的改革開放試驗田,當中又以廣深作為火車頭。那些年,大量的中國香港、中國台灣、日韓、歐美製造業到珠三角開廠,勞動力需求大增,出現了大量從全國各地湧入的勞動人口,“東南西北中,發財到廣東”,成為那個年代的最強音。
1992年那場著名的“南巡講話”後,改革開放在經歷短暫的波折後重新出發,並快速迎來新高潮。隨之出現的,是當年有近4000萬內地農民工從農村流向城市,1993-1994年,數字增加到6000萬,1995-1996年,數字進一步上升至8000萬,當中絕大部分被東南沿海吸納。
中國的經濟發展模式也因應改革開放,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原先的計劃經濟模式,被中國特色市場經濟所取代。隨之出現的,是1990年代末,大量低效的國有企業進行債務重組、資產剝離、變賣,一間間曾經被人引以為傲的國企工廠消失了。在這場大變局中,大量的企業職工離開了原先的工作單位,重新到勞動力市場就業,對很多人來説,那是一段刻骨銘心的記憶。
好在,時代並沒有辜負這羣人。
因為2001年,中國加入了世界貿易組織,向更大範圍的加工製造業敞開了懷抱,中國成了名副其實的世界工廠,經濟迎來了井噴式增長,中國經濟發展模式隨之變成了出口導向型。大量的勞動力需求對沖了國企倒閉潮,很多工人在東南沿海找到新的工作,掌握了新的謀生技能,甚至搖身一變,成為腰纏萬貫的老闆。
統計數據顯示,2002年-07年,中國進出口總額從6208億美元增加到21738億美元,總體翻了2.5倍,年均增長28.5%,是改革開放以來增長週期最長、速度最快、增速最穩定的時期。中國外貿額在世界排名由2002年的第六位躍至第三位,其中出口躍居第二位,外貿佔全球比重從2002年的3%提高到2007年的近8%。
盛況一直持續到2008年,雖然當年發生了世紀性的金融危機,中國的外貿出口遭遇了瀑布式的下滑,但國家很快以基建+地產的發展模式做對沖,穩住了經濟大盤,中國經濟增長引擎,從單純的出口導向型,變成了出口-投資雙引擎。
每一次變局,都有人歡喜有人愁,但對於東南沿海、一線城市來説,不管是出口還是投資,始終穩坐釣魚船,吃進了增長紅利。
首先,出口對於地理位置的要求很高,東南沿海有天然的地理優勢,平原多、交通好、海運發達,不管是加工製造,還是貨物進出,都十分便利;
其次,基建、地產和所在區域的經濟發展狀況相關性很高,經濟越發達,基建、地產需求越大,東南沿海在這方面同樣勝出。
只要這兩個增長引擎不變,人口的遷徙就會不斷重複過去40年的軌跡。
在2001-2015年間,北京和上海是全國最大的人口流入地。到2015年末,北京和上海的常住人口增長到驚人的2415萬和2170萬,其中約40%是外來人口,之後是廣州深圳兩個南方城市。
在加入WTO之後,廣州和深圳長期顯示出強大的人口虹吸能力,相對較低的租房和生活成本、不遜色於北京與上海的就業環境和工作機會、大幅降低的落户門檻都是許多人奔向廣深的理由。在2016-2020年間,廣深保持着每年新增40萬以上常住人口的速度,成為全國人口流入最多的地方,2020年,廣深常住人口分別增長到1867、1756萬。
直到2018年,中美貿易關係轉向,加上近年來外貿製造業因為勞動力成本、土地成本上升而不斷外移,出口的增長引擎開始趨弱。
2020年,國家因應新的世界局勢和中國的發展方向,提出了“內外雙循環”戰略,預示着40多年後,經濟發展方式再一次迎來大變局,由出口-投資型轉向內需消費-技術創新型。
正如40年前的大變局,引發了巨大的人口遷徙,這一次,同樣會出現新的人口遷徙。
其實,從邏輯上去推演,並不是很困難。
重點就是如何理解內循環。
這三個字,意味着中國製造的產品將更多地被中國人消費,隨之而來第一個變化就來了:
工廠內移。
製造業講究的是原材料、勞動力、土地、能源、物流等綜合成本,當年大量的加工製造業選擇了東南沿海,是因為這些地方的綜合成本有優勢,最明顯的就是物流優勢,而當地的勞動力其實並沒有太大優勢,甚至遠遠不足,不過這都不是問題,因為有大量中西部的廉價勞動大軍去補充。
如果產品的市場由國外改成國內,那工廠完全可以設置在能更好地通達全國的城市,比如九州通衢的武漢,有航空,有水路,也有陸路。更重要的是,這個城市本身就擁有很好的製造業基礎,勞動力成本、土地成本也比現在的沿海城市低,是很好的製造業基地。
同樣的城市還有重慶、鄭州、長沙、西安,其實這種趨勢已經出現。
北京在疏解“非首都核心功能”的引導下,許多相對低端、低附加值的企業陸續退出。北京市發改委在今年2月份的一個發佈會上表示,2014年以來,累計約3000家一般製造和污染企業退出北京,近1000個區域性批發市場和物流中心被疏解提升。
上海也在疏解城市非核心功能,搬走了許多電力、化工、電子、鋼鐵等高耗能高污染的一般製造業。隨着這些製造業公司的退出,他們的工人也一塊搬離了北京和上海。
除了北上,廣深的許多勞動密集型企業轉移到了其他省市和東南亞地區,大量工人都跟着搬走了。即使是科技含量較高的行業,也因為經營成本過高的原因,將產能轉向二線城市,如華為研發部從深圳搬至東莞、邁瑞在南京建制造中心、華大基因在武漢建基因健康小鎮、小米在武漢建研發部、騰訊在成都成立新文創總部、比亞迪在長沙建新能源汽車生產線等。加上這兩年的疫情又讓廣深的服務業吸納就業的能力轉弱,常住人口增加放緩也就是情理之中。
實際上,二線城市對於科技型企業的吸引力着實不低,因為不少二線城市的高校教育資源是很豐富的,例如武漢、西安、成都,在互聯網技術的加持下,對於地域的要求度下降,只要一根網線、一台服務器、一個筆記本,就可以工作,過去技術人員必須萬里迢迢來到沿海城市才能工作的情景,現在已經不復存在,這在可操作性上也幫助企業將不少科研產能轉移到了內地。
可以預見的是,人口甚至人才從一線城市、從沿海城市向內地相對發達的城市遷徙,會是一個長期過程。
曾幾何時,南下打工是整整一代人的夢想。
那個時候,一張南下的火車票,寄託的是擺脱窮根,奔向富足的美好願望,哪怕長途車廂再擁擠、站前廣場的蜷縮再窘迫、流水線上的工作再辛苦,都義無反顧、勇往直前,與其説是歇斯底里,倒不如説是無奈,或者説是對命運的抗爭,更是與生俱來的對追求美好生活的執著。
40年之後,時代劇變,南下不再需要擠爆綠皮車,不再需要一路顛簸,南方的工廠也不再那麼髒亂差。然而,和父輩相比,這一代的年輕人卻不再熱衷南下,很多人選擇去二三線城市,不少人迴歸自己的家鄉。
一切,只因三個字--性價比。
在增量時代,一切的努力、辛苦和付出,都無所謂,因為你清楚,可以獲得更多的回報;然而,在存量時代,不斷內卷之下,情況就會反過來,再努力、再辛苦,付出再多,都未必能有對應的回報,這個時候,你就會掂量,還有必要跑到千里之外嗎?
中國40年的改革開放里程,取得了舉世矚目的經濟成就,這個成就的背後,是這片古老大地上最大人口遷徙潮,還有夾雜其中的常年背井離鄉的苦澀。現在,這種苦澀或許已經成為歷史,很多人會傷感,這意味着一種結束,但在我眼中,這意味的是新的開始,一個全新的時代的開始。
因為,如果不需要常年背井離鄉、漂泊在外,就能夠獲得好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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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感謝閲讀。
參考資料
[1] 中國統計年鑑2021年;國家統計局
[2] 海關進出口數據統計;中國海關總署
[3] 六一特供,中國流動人口子女現狀事實和數據2021;新公民計劃
[4] 2021各大城市首次置業門檻、平均薪資排名;城市戰爭
[5]就業質量視角下的城市青年幸福感研究;當代青年研究【2021.5】
[6]中國城市流動人口居留意願影響因素的空間分異特徵;地理學報【2020.2】
[7]中國流動人口流入地分佈變動特徵;人口與經濟【2020.1】
[8]父母外出對農村留守兒童的影響研究[J];人口學刊【2019.3】
[9] 中國省際人口遷移格局演變及其對城鎮化發展的影響;地理研究【2015.8】
[10] 中國跨省人口遷移的影響因素分析;數量經濟技術經濟研究【201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