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猛哥

來源：猛哥

1

別拿村長不當幹部，半個小時的首富也是首富。

在資本的隱祕角落裏貓了快30年的農夫山泉到底是上市了。當日，其掌門人鍾睒睒（shǎn）問鼎中國新首富，半小時後，股價跌落，首富易人。

畢竟一瓶水的想象力還是差點意思，比不得高端白酒，可做送禮硬通貨。但賣水賣到這般身家，也是沒誰了。

不要以為姓名有疊字的都是乖寶寶，鍾睒睒可不是善茬。66歲的他刻意低調，不混圈子，宛如獨狼，逮住時機就露出獠牙，懟金主懟同行懟媒體懟官家，皆全身而退，讓人不得不激賞其睿智。他的發家史完美與改開40年合拍，踩準了每一個鼓點。

農夫山泉號稱不生產水，只是做大自然的搬運工，最著名的水源即為千島湖。

千島湖，除了成就了良莠不齊的民宿、動輒百元的真假魚頭，居然還托起了一箇中國首富。這是湖底的沉默世界所難以想象的。

不錯，在千島湖下，還有一片沉默的世界，那是一段隱祕的往事。

2

千島湖，現在是一個旅遊網紅打卡之地，更是人懶錢多的阿里員工團建的後花園，被戲稱為“簽到湖”。

其實千島湖的真名叫新安江水庫，屬人工建壩堆砌而成。1950年代新安江水電站開工，庫壩建成蓄水，湖中大小島千餘個，故得名，“集太湖之浩瀚、西湖之娟秀於一身，堪稱天下奇觀”

即使是浙江省內人，並非人人都知新安江，遑論浙江省外人。

今年7月份長江流域普降暴雨，新安江水庫九孔全開泄洪，場面震撼，頓時新安江上了頭條。

整天活在短視頻裏的人豈會知道，歷史上新安江名氣比今日之千島湖不知大到哪裏去了。

恰如李白所言：“借問新安江，見底何如此?”

一個“底”字，給新安江寫就了悲愴。

3

有一條江，源自安徽黃山，進入浙江，經淳安，流至建德，這段稱為新安江；江水繼續往東，經桐廬，到富春，這段稱為富春江；江水繼續往東，至蕭山，這段稱為錢塘江。

那麼，這條一路向東的江叫什麼？

錢塘江。

有點蒙是吧？

好理解，錢塘江包含三段：新安江、富春江、錢塘江。只不過，錢塘江名氣最大，做了統稱。

錢塘江，名字最早可追溯至《山海經》，古稱“浙江”，即浙江省得名由來。

《中國古今地名大辭典》把新安江的古今沿用名稱歸納為“新安江，浙江之上游，即古漸江水，亦曰歙港，又名徽港。”

歙港改名徽港，與歙州改名徽州，幾乎同時。

“歙”緣何改成“徽”？

宋徽宗乾的。

不過，宋徽宗的廟號是他兒子宋高宗上的，他在世時，根本不知道自己廟號，斷不至於藉此來給一個地方命名。更何況，他除了不會做皇帝，書法、繪畫、詩詞、木工、建築，無不一流，妥妥的大知識分子，改名緣由，絕不膚淺。

徽，名詞意為“繩索”，動詞意為“捆綁”，形容詞意為“美好”。

宋高宗給他爹上廟號取形容詞之義；宋徽宗把“歙”改“徽”取動詞之義。

這就有意思了。

4

如此分裂，都是方臘鬧的。

方臘，浙江淳安人，北宋最牛逼的反對派。請注意，最牛逼，不接受反駁。

別看梁山好漢們咋咋呼呼，什麼三十六天罡、什麼七十二地煞，各種神通無敵，投誠後徵方臘，結果死的死、傷的傷，折了59人。

一個浙江農民為什麼能幹倒水泊梁山108好漢？

這是一個謎。

不過，方臘從一個農民變為煊赫一時的造反派領袖並不是謎。

宋徽宗喜歡園林，官宦們投其所好，從秀美的江南弄來一批批良木和巧石送到河南開封，這些大物件用船裝載，走浙江水路，十船一鋼，即為“花石綱”，沿途老百姓們被盤剝的活不下去，準備揭竿而起，就等振臂一呼。

方臘就是那個揮舞手臂的人。他家有個漆園，造作局的官員常來強取木材，他早就心生怨恨，等待時機。目睹底層百姓的怒火已經燒旺了，他站出來了，召集淳安人造反，順着新安江、一路殺到富春江，還攻佔了杭州，放火燒城六天，震動東南。

方臘最後被韓世忠給收拾了。

儘管岳飛功績及名氣都比韓世忠大，但後來南宋趙家皇帝卻把韓世忠畫像掛進代表宋朝最高榮譽的"昭勛閣"，側面可見方臘的破壞力，滅了他可是不世之功。

方臘團滅後，宋徽宗把方臘家鄉睦州改名叫嚴州（現在浙江還有嚴州粉絲包，可好吃了），還把方臘的大本營——新安江流域的源頭，歙州改成徽州。

這位皇帝的初衷是把不安分的人給嚴嚴地管起來，把民風彪悍之地牢牢綁住。

願望很美好。只不過幾年後，金人打進開封，宋徽宗自個兒被綁往冰天雪地的北方做了俘虜，心愛的李師師和梁山餘孽燕青一起放浪於江南山水間。

5

淳安再次進入歷史視野是明嘉靖年間，有個海南島原住民被派到此地擔任知縣。

他“初履其境，睹生民疾苦萬狀，訊其所以”，微服私訪後歎曰：“天下事都被秀才官作壞了。貪殘刻削，私充官囊；窮竭膏脂，博交延譽。”於是在這個浙江小城掀起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反腐運動，讓嚴嵩聞之色變。

他就是海瑞。

他坐鎮的縣衙在很多年裏都是淳安古城的一個圖騰，但現在看不見了，整個淳安古縣城已經沉到了新安江水庫底下。

6

1954 年，中央指示：“新安江上要建大型水利發電站，如果新安江電站每年發幾十億度電，那將是對杭州、上海、南京等地的工業一個大推進。”

時任華東局第三書記譚震林説：“為了全局利益，只得犧牲局部利益”。

犧牲的局部利益就是2座縣城，8個鎮，39個鄉，1377個自然村，255家企業，270268間房屋，307838畝耕地全部被淹，289951人離別故土，移往外地重建家園。第一批是距新安江水庫近和地勢低的居民大都安排在浙江省衢州、開化等地，第二批是距新安江水庫遠和地勢較高的居民遷移外省，大都落户江西、安徽兩省。

1958 年，水電部和浙江省又提出要與美國普列斯托灘水電站比速度。原先移民規劃被推翻，強行在7 個月移走12 萬人。

龍應台母親的家鄉就是在淳安諫村，全村883人被要求移民，有村民不願意走，被拆房隊連人帶椅抬出門外，然後扒房。

到了安置地，移民為了生存，與當地人搶地，流血事件頻發，更可怕的是，還有一個災難隨之而來，那就是血吸蟲病。

這種病隨着移民的流動，在浙江和江西蔓延開來。毛主席還曾專門寫了一首詩《送瘟神》：

綠水青山枉自多，華佗無奈小蟲何。

千村薜荔人遺矢，萬户蕭疏鬼唱歌。

坐地日行八萬裏，巡天遙看一千河。

牛郎欲問瘟神事，一樣悲歡逐逝波。

江西好不容易消滅了血吸蟲病，逃難的移民又把血吸蟲病帶到了浙江紹興，引發肝癌和肝硬化。有個叫李蘭娟的赤腳醫生下定決心，此生要攻克肝病，被大隊推薦到浙江醫科大學學習。

1994年，李蘭娟因為人工肝技術研究的成就，擔任浙大附屬第一醫院副院長，又致力於傳染病研究，2005年當選為中國工程院院士。

7

也是1994年，千島湖第一次見諸媒體。

1994 年4 月1 日，《文匯報》駐浙江記者萬潤龍接到電話，千島湖一艘遊船“海瑞號”起火，船上人估計全部遇難。

萬潤龍，媒體老炮。1950年出生於杭州，當過農民，做過鄉村教師，又憑藉"工農兵“身份回城上大學，當了幾年中學語文老師，後來考入杭州日報社，開始了新聞生涯。1992年，他調入《文匯報》，後任《文匯報》浙江記者站站長。

萬潤龍給浙江省公安廳、杭州市公安局等十多個單位打電話，均回覆，接上級通知，不準接受記者採訪。

憑藉在浙江耕耘多年積攢的人脈，萬潤龍終於獲悉部分真相，在4 月2 日的《文匯報》上獨家刊發了"千島湖慘案"。

按照新華社記者範麗青等人後來的報道，慘案是這樣發生的：3 月31 日下午，在千島湖從事摩托艇營運的吳黎宏、胡志瀚、餘愛軍，攜帶獵槍，乘摩托艇靠近“海瑞號”，將船上台灣遊客錢物洗掠一空，並把他們鎖進底艙，縱火後駕艇逃離。結果32人被燒死，其中有24名台灣遊客。

因當地阻撓媒體採訪，導致小道消息四起，台灣當局某些人藉機污衊大陸，蓄意破壞兩岸關係。千島湖頓時成為焦點。

萬潤龍將此事寫成內參，建議中央儘快公佈真相，中央有關負責同志做了批示。

這是萬潤龍新聞職業生涯的第一個高光時刻，聲名鵲起，後來他還斬獲了中國新聞最高獎——長江韜奮獎。

8

還是1994年，另一個媒體人也一炮而紅。

鍾睒睒，浙江諸暨人。“文革”中因為家庭歷史原因輟學，學過泥瓦匠，幹過木工。 “1977年恢復高考時，雖然連最基礎的代數知識都不懂，鍾依然堅持參加高考，連續考了兩年，但每年都以20多分的差距名落孫山。”幾經波折，考上電大，畢業後到《浙江日報》農村部幹了5年記者。

很多年後，鍾睒睒還時常在多個場合提及“浙江日報情結”。

1988年初，海南設立經濟特區，鍾睒睒也奔赴海南淘金，打算在那片熱土創辦中國第一份私營報紙——《太平洋郵報》，但因為無法獲取刊號，計劃流產。他便轉戰農業，在海南種蘑菇，結果賠了幾萬元錢。之後，他又用賣窗簾攢下的幾萬元養對蝦，結果也賠了。

1991年，宗慶後成立娃哈哈。鍾睒睒成為娃哈哈口服液在海南和廣西的總經銷商。但他違背行規“串貨”：把海南低價的娃哈哈口服液運到廣東高價售賣，賺取差價。此舉讓宗慶後很生氣，兩人鬧掰。

連番碰壁，鍾睒睒痛則思變。他發現在海南飯館裏，當地食客都會點特產魚和鼈熬製的養生湯，受到的啟發，他決定做養生丸。

花8個月時間，鍾睒睒研製出“養生堂魚鼈丸”，正式進軍保健品行業。

1990年代初，正是中國保健品行業的黃金時代，琳琅滿目的保健品鋪天蓋地，成就了一批富翁。鍾睒睒搭上了時代快車，僅用短短一年時間，就賺到人生第一個1000萬。

隨後，他相繼推出了“朵而”、“清嘴”、“母親牛肉棒”、“成長快樂”等十多個品牌和產品，橫跨保健品、生物製藥、飲料、食品四大領域。

有了錢，鍾睒睒殺回家鄉。據説，他本來想收購千島湖邊的一家酒廠，但是他喝了一口千島湖的水之後，改變了主意。

1996年，農夫山泉的前身，浙江千島湖養生堂飲用水有限公司在杭州成立，與娃哈哈、康師傅等飲用水品牌正面硬剛。

從發展伊始，農夫山泉奉行的就是鍾睒睒邏輯—“最好的營銷就是事件營銷”，創造事件、抓住事件，就會抓住一切。 “農夫山泉的每一次大事件，都經過精心策劃，尋找和消費者的共鳴，而操盤人是鍾本人。”

鍾睒睒提出一個概念：“純淨水對人體無益”，成為全行業公敵，一家對抗當時69家“純淨水”。

2000年，娃哈哈聯手“上海正廣”“樂百氏”等6家較大的純淨水企業，聲討農夫山泉，向杭州向城區法院以“不正當競爭”為由起訴了養生堂飲用水公司。鍾睒睒不甘示弱，以“不正當競爭”也把娃哈哈告上法庭。

2009年，海口工商局稱農夫山泉部分批次飲料總砷或二氧化硫超標。鍾睒睒直接回擊，結果檢測部門道歉，海口市更換了工商局局長。

2013年3月初，農夫山泉又手撕《京華時報》。在27天的時間裏《京華時報》 用67個版面，78篇報道，向農夫山泉的“標準門”事件開炮，稱農夫山泉“標準不如自來水”。結果還是農夫山泉贏了。

“鍾睒睒很有個性，各種榮譽和評選都不參加，早年拒絕了很多應酬，可能也會得罪不少人，‘孤狼’的外號由此而來。他是一線大佬，像他這麼低調的（大佬）在浙商羣體中寥寥無幾，除了橫店集團總裁徐永安等少數人。”農夫山泉上市前一個月，浙商研究會執行會長楊軼清告訴《時代週報》記者，

飲用水，並不是農夫山泉的全部，共包括飲用水、果蔬汁飲料、功能飲料、茶飲料等4大系列幾十種產品。 

而且農夫山泉股份有限公司，只是鍾睒睒“養生堂系”旗下的一角。公開資料顯示，養生堂系包括：海南養生堂藥業有限公司、海南養生堂保健品有限公司、浙江養生堂天然藥物研究所有限公司和海南養生堂藥物研究中心有限公司等；控股農夫山泉股份有限公司；收購北京萬泰生物藥業有限公司；在杭州市濱江區註冊成立新創生物技術有限公司；此外，還下設食品、物資供應、廣告等子公司，在美國設有分公司。

數據顯示，2019年度，農夫山泉的包裝飲用水毛利率高達60.2%。這意味着，售價2元的飲用水中，農夫山泉就能有1.2元的毛利。

當今年7月，建成61年後，新安江水庫第一次九孔全開泄洪，半小時流量就相當於一個西湖的儲水量。有人感歎：這不是泄洪，這是每秒500萬瓶農夫山泉啊。

千島湖呀，嘩啦啦都是人民幣啊。

9

都是老記者出身，可命運會有云泥之別。

就在農夫山泉醖釀上市時，讓千島湖聲名遠揚的萬潤龍獲刑入獄。

據杭州市江乾區人民法院微信消息，2020年8月14日下午，杭州市江乾區人民法院對被告人尚啟莊、徐列軍、萬潤龍、陳虎等四人敲詐勒索、尋釁滋事、強迫交易、貪污、受賄、利用影響力受賄、虛開發票、偽造國家機關印章、偽造事業單位印章、侮辱國徽一案公開宣判。其中，被告人萬潤龍認罪認罰，判決執行有期徒刑三年，緩刑五年，並處罰金人民幣3萬元。

啟莊曾任《人民日報》浙江新聞中心常務副主任，也是《中華工商時報》浙江記者站站長。陳虎是該報原浙江站記者。徐列軍是杭州蕭山區一家自媒體的負責人。

法院經審理查明：2008年2月，被告人尚啟莊偽造個人檔案，騙取事業編制身份，於2011年2月就任中華工商時報社浙江記者站站長。2011年2月至2019年1月期間，尚啟莊分別糾集被告人萬潤龍、陳虎、徐列軍等人，為謀求網絡空間強勢地位，假借媒體監督之名，藉助傳統媒體和微博、微信公眾號等網絡平台，肆意編造不實信息、散播網絡謠言，在網絡空間起鬨鬧事、蠱惑網民，嚴重擾亂公共秩序；為攫取經濟利益，該團伙以曝光負面新聞相威脅，以“宣傳費”、“廣告費”、“論壇費”等為名向四家企業勒索現金280餘萬元，嚴重侵犯他人財產；強迫曝光對象採購其推銷的商品，銷售金額上千萬元，嚴重破壞市場經濟秩序。

宣判時，白頭蒼蒼的萬潤龍最為矚目。他被拘捕時已69歲，可算是中國最年長的記者。

幾名親屬稱，萬潤龍表面光鮮，實則家中困苦，兒子及兒媳皆為殘疾人士，要靠他寫稿接濟。

前媒體人石扉客評價稱，萬潤龍等人曾是名動一時的記者，是"見慣無數風浪的洞庭湖老麻雀，在暮年之際，以老邁之身，紛紛栽倒在新時代的凱歌聲裏。時代鉅變中，前浪後浪，都抵不過驚濤駭浪"。

反叛者與帝王、道德模範與巨蠹、宏大敍事與個體血淚、千億新貴與階下囚……浪奔浪流，新安江邊這千年的事兒可堪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