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肖望 纯子

来源：棱镜·腾讯新闻小满工作室

编者按：

按照央行“力争在2020年上半年基本完成网贷领域存量风险化解”的定调，网贷行业清盘已经进入最后倒计时，这个从无到有仅仅十多年的行业，将很快成为历史。

我们近期对话了多名网贷行业中高层从业者、地方监管机构人士、投资人、律师等行业参与方，试图还原网贷行业这两年的梦碎之路以及清退进展。

他们的思考、遗憾或解脱，亦是行业消亡的注脚。

是为下篇。

1

宋辉想好了，公司上市半年后就辞职回家带孩子，“靠着股票和积攒的存款，基本可以衣食无忧。

宋辉是美利车金融的一位早期员工。

2019年11月11日上午十点半左右，他正要预订前往纽约的机票。一周后，他所在的公司就要登陆美国纽交所，成为“二手车金融第一股”。宋辉持有一定的股权激励，乐观估计，上市后这笔股权价值300-400万元。

就在这时，因涉特大网络“套路贷”案件，美利车金融公司创始人刘雁南和数十名员工被带走配合调查。

宋辉将多年工作以来攒下的600多万元投入到公司的“乐享”员工投资计划，这笔投资计划何时能回款、回款比例都成了未知数。

上市再无可能，宋辉的数百万股权同样沦为废纸。

股权激励计划已经是近年来新经济公司的标配。一旦公司上市，大批员工身家暴增乃至财富自由。以网贷为代表的互联网金融公司，从2015年宜人贷上市开始，到2017年掀起境外上市热潮，核心员工们的财富进阶似乎伸手可及。

随着互联网金融领域风险大规模暴露，监管加大整顿及违规平台清退，已上市互金公司市值大跳水，拟上市公司也在漫长的等待中逐渐失去希望，核心员工们的财务自由梦破碎了。

2

“我就是个穷光蛋”

张明比宋辉幸运一点点，但没有将股票全部出手。

“公司股价现在掉到只有三美元左右，我就是个穷光蛋。”电话那头，张明带着自嘲的语气说道。

张明所供职的P2P公司是2017年赴美上市热潮中的平台之一。这一年，信而富、趣店、信也科技（原拍拍贷）、简普科技（融360）、和信贷、乐信等平台相继登陆纽交所或纳斯达克。现场敲钟的照片里，每一家平台的高管及投资人团队的喜悦都溢出屏幕。

“公司上市，期权兑现，消费的时候就比过去多了些底气。虽然那时候买了房不久，导致手头可支配资金不多，但出去玩的时候也还是买了好几万的东西。”张明说。

公司上市伊始，每天翻看公司股票行情，计算自己的身家多了还是少了，这成了张明的必修课。但没想到，上市即巅峰，此后公司股价不断下滑，与上市时股价相比已经跌去九成。

我们选取了微贷网、信也科技（原拍拍贷）、点牛金融、51信用卡、趣店、宜人贷、小赢科技、和信贷、简普科技的股价走势图。除最早上市的宜人贷在2015年-2017年10月股价一度走高之外，其他公司多是上市后便一路陡峭下滑。

上述9家上市互金平台股价走势图

为什么没有选择快速变现？

“公司的盈利情况我们是知道的，一直很挣钱。就觉得股价主要是受监管政策不确定性的压力。未来如果公司完成网贷备案，股价就会涨上来。”张明认为，公司已经上市，在行业中知名度和实力都可以，通过备案应该不成问题。

“没想到备案一直遥遥无期，股价也一直跌。还能怎么着？只能自己调整心态了。”张明表示。

网贷备案，是指2017年12月下发的《关于做好P2P网络借贷风险专项整治整改验收工作的通知》，要求各地在2018年6月底之前全部完成辖内P2P机构的备案登记工作。

由于行业风险高发且复杂，在备案时间表数度延期之后，2019年7月的网络借贷风险专项整治工作座谈会上，明确引导绝大多数机构主动退出，少数资本金、专业能力强的机构可申请改制为网络小贷、消费金融公司。

而今年3月份的最新监管表态显示，力争“能退尽退，能关尽关”，不再有备案试点的提法。

信而富上市时，一则插曲被媒体广泛报道。信而富上市前突然大幅下调发行价，募资额缩水40%至6000万美元。时任CFO沈筠卿在信而富上市后当着众人大哭，“当然不是我想接受的价格，公司被贱卖，我比谁都心痛，但我觉得这是最正确的决定。”

如今看来，上市已经是其能卖出的最好价格。上市后其股价持续下跌，一度收到纽交所退市提示。

2019年6月，信而富宣布退出网贷转型助贷，目前兑付工作仍在推进。7月20日，信而富转型后股票代码变更为“SOS”，与紧急求救信号相同，仿佛这家奄奄一息的平台正在发出求救声。

3

趣店上市冲击波

即便上市后股价跌去九成，在不少从业者眼中，他们都已是幸运儿，更多的公司都没能踏入交易所大门。

“如果公司按计划顺利上市，我拿到的股权价值能有两三百万元。”李璐说。

李璐2017年初入职一家网贷平台，当时公司已经启动了上市准备工作，入职时就签署了股权协议文件。到2017年下半年，公司已经拿到上市代码，预计在2018年年初上市，“一切都看起来很顺利。”

2017年10月，成立仅三年的趣店上市，超高速增长的净利润使其受到投行追捧，初上市市值已达百亿美元，但随即引发社会对其向年轻人放贷模式的质疑。创始人罗敏此后“回应一切”，“你不还钱，就算了，当做福利送你了”。

这等言论反而招致更广泛的质疑，以致于当年12月，监管部门下发《关于规范整顿“现金贷”业务的通知》，加强对机构放贷资质以及综合利率等要求，暂停发放无场景借贷，成为行业的转折点。

监管压力传导至拟上市公司的审核环节。

“美国监管方面要求我们不断提交新的材料，说明监管条文对我们业务的影响，我们开展新业务的合规进展情况等。”李璐回忆，但这些要求难度不小，“公司需要不断调整业务，但从过往的现金贷业务转做消费场景，是全新的领域，谈何容易。”

李璐所属的公司最终决定暂缓上市。紧随趣店的多家公司不得不接受流血上市的事实，还有多家拟上市公司从此杳无音讯。

等待两年后，李璐选择离开。“一是觉得上市无望，二是对行业前景也不看好，行业未来看的是牌照和综合实力，没有流量的小平台玩不过。”

李璐同时放弃了相关的股票，因为公司要求离职员工按最后一轮估值价格购买，并且没有退出机制。“其实还是有些恨的，眼看着到手的两三百万，被趣店活生生弄没了。”

4

网贷平台数宗罪

“说实话，我对现在的股价很不理解。就这点儿市值，公司高管自己就能回购回来。”张明说，“上市本身对我们意义不大，更多是投资机构的退出需要。”

资深行业人士表示，在风投机构等资本的推动下，互金平台希望赶在监管落地之前登陆资本市场。在2017年之后，留给资本方变现的机会已经不多，而监管落地后行业估值还将会继续缩水。

此外，一些平台利用各地对上市公司的渴求，希望通过上市进而推动平台备案，上市曾被视为一道“护身符”。随着风险不断暴露，上市不再是金身不破。

去年7月底，点牛金融被上海警方立案，成为首家被立案的上市P2P平台。警方通报显示，点牛部分高管涉集资诈骗罪、股东涉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被移送检察机关。公安机关更是通过国际刑警组织对“点牛金融”实际控制人曾某新发布红色通报。

7月4日晚间，杭州上城区警方发布，微贷网因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已被警方立案侦查。微贷网于2018年11月在纽交所逆势上市，一个月前，平台曾宣布要良性退出。

7月初，知名主持人汪涵被送上热搜，他此前代言的爱钱进平台被立案侦查，愤怒的投资人到其微博下留言，要求其退还代言费。爱钱进母公司凡普金科曾在2018年4月冲刺港交所，但最终上市申请失效未能闯关成功。

以微贷网、点牛金融等为代表的平台风险主要集中在资金端，即平台出借人资金面临兑付难题。这也是P2P模式过往最为人熟知的风险。随着对互联网金融监管工作的深入，资产端、数据端的问题也相继暴露。

在2016年，美利车金融率先全面砍掉个人理财端，接入机构资金，这也是两年后网贷转型助贷的主要方式。

直到公司被立案，警方披露，其以“低利息”“无抵押”为幌子吸引受害人借款，通过网贷平台下架、更名、链接无效、无法正常扣款等手段故意制造受害人违约，通过“爆通讯录”、P图群发、冒充公检法等“软暴力”手段进行恶意催收，受害人数多达数十万人。

去年10月，港股上市平台51信用卡被警方调查。杭州警方通报，“51信用卡”委托外包催收公司冒充国家机关，采取恐吓、滋扰等软暴力手段催收债务的行为，涉嫌寻衅滋事等犯罪。

此外，去年开展的数据爬虫行业大整顿，也与现金贷、互联网金融平台密切相关。

非法吸收公众存款、集资诈骗、暴力催收、“套路贷”以及侵犯个人隐私数据等数宗罪，成为上市及拟上市平台上方挥之不散的乌云。

“上市与否，改变不了这个行业的风险本质。这就是民间借贷线上化。靠高息招揽投资人，投向高风险客群，靠暴力催收获得高回报，或者不断吸引投资人更多的资金。一旦借贷人大规模逾期或新增资金规模不足，平台就崩了。”曾在一家上市平台供职的李米表示。

5

金融业务必须持牌

从高峰时期的5000多家平台，到今年3月末实际在运营网贷平台139家。4月份召开的互金和网贷风险专项整治工作会议指出，互联网金融和网贷领域风险形势得到根本好转。

这距离互联网金融风险专项整治工作开展已有四年，风险化解的复杂程度及规模远超各方预期。网贷备案试点一再延期后，最终明确转型发展和良性退出为主要方向。

2018年6月时，由于P2P平台风险密集爆发，监管部门一度不得不采取特别措施，对P2P平台核心高管人员限制出境。有互金平台在海外上市时，公司创始人因为被限制出境，无法亲临现场。

中国平安集团旗下的陆金所吹响了清退转型的号角。去年7月，陆金所退出P2P业务的消息传出，陆金所方面回应称配合监管“三降”要求，存量产品和客户权益不受影响。

去年10月，中国平安公告，拟合资设立消费金融公司。业界预期陆金所将参与其中。

有接近上海监管人士介绍，陆金所作为P2P“一哥”，监管部门希望其能起到转型清退的带头示范效应。

新成立的民营银行江西裕民银行股东阵营中，出现了乐信全资子公司南昌亿分的身影。国内第一家P2P平台拍拍贷，也放弃创立12年的品牌，转型助贷平台并更名为“信也科技”。

金融业务必须持牌经营。这是近两年监管部门反复提及的要求，也是从互联网金融风险中吸取的教训。

7月22日，陆金所再度被传出上市消息，官方表示“不予置评”。但在宋辉看来，如果陆金所拿到消费金融牌照有了合规的身份，不再是P2P这样处于监管灰色地带的事物，启动上市也是早晚的事情。

“潮水的方向越来越清晰了。创新要在持牌、合规的基础上。”宋辉说。